在地图上,宣城市是安徽省唯一与江苏、浙江都毗邻的城市。
记者才到宣城,听市委外宣办工作人员小严无意中讲到,从外省到安徽工作超过6年的她,竟还分不清市里宣州区方言和南京话。
这还不算是最特别的。宣城人要出远门,首选是到南京而不是合肥坐飞机,因为汽车1个多小时便达南京的机场;宣城市下辖广德县人,“购物在湖州,消费在杭州”,学生从小就盼着考上杭州或上海的大学;在宣城绩溪县上庄镇,因长期以来徽菜厨师到沪上人数多,至今保留直达上海的班车。四五十岁的人回想起“天线时代”,还记得当时几个浙江信号的电视台;他们结婚那会儿,讲究的人家,“三大件”都得是上海制造。
前不久,一名当年在宣城旌德县某三线厂工作过的上海退休工人,挂出寻人启事,想寻找救助过的一位当地10岁女孩。几十年过去了,两人见面时,一眼认出,抱头痛哭。
以上种种,对宣城人来说并不稀奇。宣城市委党史研究室副主任陈虎山给记者讲述当地与苏浙沪联系时,把时间往前推向了秦朝。他说,至少从那时起,现在的宣城在地域上就同浙江、江苏有过多次交叠。
而后,皖浙、皖苏边界上出现的几条古道,让宣城与“东边”联系更加千丝万缕。
最初,宣城地区人为了生计外出,要走几十公里像天梯一样的山路。山路通常一边沿山体开凿,一边是悬崖绝壁,走起来步步吃力。千百年过去了,山路成古道,古道成景点。每天接待上百人的年轻讲解员,领着记者走绩溪达杭州的徽杭古道,还是喘着粗气,脚下并不轻松。
宣城人“向东看”,古道是忠实的记录者。当地走出大山、走向苏浙沪的脚步,始终没有停止过。如今,高速路取代了昔日繁忙的险道,宣城仍在全力对接苏浙沪,努力成为推进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先行区。
史书里的“向东看”
语音相近的疑惑,小严其实可以在史书中找到答案。南北朝时期,宣城就属吴语区。
记者查阅史料。唐德宗年间,宣城竟是全国第三大城市;游历四方的诗人李白,人生中先后7次来宣城,晚年大部分时间在此度过。人们印象中的皖南,必是与图画上一样,徽派建筑,白墙黛瓦。然而,朝代更迭进程中,多山水却少耕地、产粮不足以养活大多数人口的生存现实,让古代徽州人的目光,不得不投向大山之外的世界。
今天的宣城就包含在其中。
至今,宣城仍保留着12条从大山通向外界的古道。记者走过的徽杭古道,最负盛名。1000多年历史的徽杭古道,是连接古徽州和杭州的通道,与丝绸之路、茶马古道齐名。西起绩溪县伏岭镇,东至浙江临安市马啸乡,全长约25公里。
宣城是徽商故里。早在东晋,徽州人就开始远走他乡。58岁的胡远飞,是绩溪县伏岭镇人,听过许多祖上的事:小本起家的生意人,十多岁时就跟随长辈徒步出行,常常要往返这条古道。走出去的徽商,据传什么都贩,唯拒萝卜和茴香,因同“落魄”“回乡”谐音,最是忌讳。
徽商入江浙,徽杭古道既是要道,也是捷径。伏岭镇至今保留徽剧文化,中间没有间断,靠的便是在上海开徽菜饭馆的商人同乡会资助,不间断地集资购买戏服。
徽商代表人物“红顶商人”胡雪岩,十多岁时从绩溪走出,到浙江一名蒋姓老板的杂粮行当学徒,后在杭州坐拥珠宝巷和钱庄,富可敌国。1904年春天,14岁的胡适穿着夹袍马褂,肩背雨伞,梳着一头长辫,从绩溪上庄出发,步行过徽杭古道,沿新安江共走了七天七夜,最后终于到达上海。
而通道何止于此。宣城宁国市,五代十国时期就修筑了通往浙江的吴越古道;郎溪县的鸦山古道,供明清时皖南与沪杭商人往来。
如今,古道都成了旅游景点。身为改革开放以后宣城向东发展见证者的陈虎山,是1990年从外地来的。古道在他看来,过去是输出劳动力、接轨富裕省份的致富之道,今天天堑变通途,历史翻到新的一页。他认为:“宣城人现在走的,变成一条开放之路。”
亲近感背后的危机感
位置贴近,互动频繁自不用说。每年从宣城上湖州、南京走亲戚的,到杭州、上海务工的,数不胜数。
宣城人向外推介的特产中,天目山的山核桃摆在首位,这是一种仅产于皖浙交汇区的野果; 宣城旌德县有个江村,因地形文化类似,百十年前还被称为“小杭州”。
晚清时期,因为战争,宣城一度成为移民城市,河南、湖北等地百姓大量迁入,宣城广德县至今可以听到许多人讲河南光山话。即使如此,由于互通姻亲,广德、郎溪人文风俗上,仍与苏浙相近。
小严就发现同事中好些人“说话不一样”,相互之间又能懂。有人祖籍在南京,有人去扬州能攀上亲戚,也有人告诉记者“祖上有从上海来的”。
胡远飞年轻的时候,当过供销社的挑货郎。那时绩溪人用的肥皂、布和盐,统统属于沪产。记忆最深的,是摆放在客厅整点报时的座钟,过去几乎每家每户都有,“上海造的质量最佳”。挑货过古道回乡,曾生病倒在途中,浙江那边的人发现了,收留在家中,治养好了,再送回村里。
有36年教龄的中学教师程林雄,祖上几代都是从山路走出去,到浙江湖州开药铺。他的外公,11岁便在父亲带领下出远门当学徒,坚持20年才在湖州开了自己的饭馆。“外公挑担子走古道,舅舅和母亲各坐一边,全部走完要3天3夜。”这样的场景,回想起来尽是温情,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,汽车来了,古道才渐渐荒废。
那时在上海发家致富的徽商,回来盖起村里最大的房子,建筑风格多了些“洋味”;哪户人家有去浙江打工的,嘴里有些“新说法”,在村里就有威望;在旌德、宁国,被称作“老戚”的上海知青,每年都要回来和好友叙旧,故事多得说不完……
改革开放后,纵有百般亲近,宣城乃至安徽,同苏浙沪相比,差距却越来越大,当时有人感叹“辉煌徽商,只剩历史”。
在陈虎山的研究中,1982年宣城地区部门行业与苏浙沪达成“帮促”协议,“融入长三角”的想法刚刚萌芽。到上世纪90年代初,上海浦东新区开发开放,宣城当即宣布要当浦东发展“二传手”。宣城东向发展思路正式确立,是在2001年,那时“融入沪苏浙经济圈”日益深入人心。
然而,“长三角”要大还是要小,也起过争执,有专家给积极作为的宣城泼了冷水。
对标之路上的捷径
今天的宣城市地理区域,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固定。据1978年的资料显示,宣城地区农民年人均收入折算仅80元,除去口粮,所剩无几。“北有定凤嘉,南有宣郎广”,宣城竟成了安徽底子最薄的地区之一。
1989年后,人们热议“温州现象”——温州人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。媒体簇拥,取经者像潮水一般涌向温州,宣城也不例外。“可是背景不同,10双眼睛看温州,或许就会有10种温州模式。”2003年,陈虎山在一篇文章里提及,“温州的回答就是‘没有模式,只有创新。’”很快,“义乌奇迹”又出现了。
尽快找到发展之路,成了宣城亟需解决的大问题。1990年,安徽省委提出参与浦东开发,宣城地区呼应浦东,“参观”“考察”变得频繁,“抓住机遇,迎接辐射”成了党政部门人员的流行语。
2001年,地级宣城市正式挂牌。当时的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是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,“融入沪苏浙”的思路,呼之欲出。
溪口镇前党委书记谭年和记得,当时带着镇里主要农产品华阳香菇到上海,一个市场接着一个市场看,跑农委、跑销售点,谈判、签合同。谭年和花了4年时间,把一个乡镇产品推向了上海的高端市场。现在,宣城85%以上的农产品,直接售往以上海为龙头的长三角市场。
2013年宣城加入“南京都市圈”;2016年宣城明确要成为承接沪苏浙产业转移示范区。从“构建大长三角经济区”提出以来,至今10年,宣城所做的一切,看起来都是“先行先试”,脉络也越来越清晰。
早在2010年,无锡工业园落户郎溪县,许多人使用了“横空出世”这个词。宣城市内大企业,以前气魄不够,开口只提“皖东南”;现在底气足了,胆子更大,提的是“皖苏浙省际交汇区域中心城市”。
去年,宣城“对标沪苏浙”,每个单位都要找一个榜样对标。衢州、湖州,成为宣城目标。宣城市旅游发展委员会市场科科长阮文武,带着人马到杭州等地学管理,聘请长三角专家做讲座。在宣城的游客构成中,苏浙沪占了85%。
“我们站在了巨人肩上。”阮文武没想到,古道、古村落,现在成了宣城旅游开发重中之重。
“新徽商”更像“长三角商人”
宣城“向东看”,走出一条发展捷径。记者寻访几位宣城本地“新徽商”,他们话里却仍提起祖辈的艰苦创业。
一个有意思的说法是,像臭鳜鱼、毛豆腐等名徽菜,便是以前走古道的商贾们遇上炎热雨季舍不得扔才成就的美食。引来众多长三角食客的绩溪小吃挞馃,实际上也是当年徽商们的随身干粮。
旧时徽商名气不再。宣城提出融入长三角后,“像浙江人那样”起头的文章,在企业家之间广泛传播。从浙江考察回来的人,无不敬佩浙江商人“吃苦耐劳、团结协作、富有创造性”,对比之下,以前在乡下工作的陈虎山,常常听人说起的却是“这活累人,交给浙江人去干吧!”
现在宣城上下,各行各业,显然都到了自我加压的时候。
43岁的唐道远算是“新徽商”。1989年,在竹乡广德县,他把竹子简单加工成折扇骨架,运到上海经销,专卖给日本,成了当地第一批走市场经济的人。赚得第一桶金的唐道远,随后到湖州一家国际贸易公司做职工。3年后,当外贸业务超过部门经理时,他决定成立竹制品加工公司,并娶了籍贯是浙江安吉的妻子。
2004年,唐道远回到广德县经济技术开发区,开始做木塑产品。这是一项新的加工技术,从浙江德清学来的。同样是竹乡,德清在国际贸易上“观念超前、信息神通”,给了广德很多启示。如今,唐道远的企业,注入了长三角的科研力量,包括浙江大学的教授、安徽工程技术中心的工程师、南京林业大学的博士后科研工作站、上海的高分子专家,发明专利超过100个,产品不但走出苏浙沪,还出口到欧美等80多个国家和地区。
“我们和浙江的公司有竞争,有时候还挺激烈。但走到今天,更是一种相互成就。”唐道远没忘记曾经“拉根扁担挑天下”的祖辈,不过也认为,新徽商,更大的特点是眼光的前瞻性和思维的主动性。
这样的企业家还有许多,其商业命运,已离不开长三角内生的动力。不久,唐道远的产品将通过宁波港,更加便捷地通向世界。
“服务之路”
2016年6月,长三角城市群规划明确宣城为26个成员市之一。在宣城党政机关一些公开的文件里,毫不避讳“目前宣城想缩小差距,还有很长的路要走”。
当“对标学习湖州,赶超舟山、溧水、衢州”的目标提出后,宣城市委书记韩军更着重强调“思想革命、观念更新”。说到底,就是领导干部要在解放思想、提升服务意识上,跟上苏浙沪。
徐蘅苹是宣城市敬亭山旅游度假区管委会的副主任,也是赴苏浙沪挂职、对标学习的首批干部之一。她去的对标点是上海松江经济技术开发区,两个月的沟通交流后,她的体会是:看到差距,才会去努力。
最难忘的挂职经历,来自一个小细节。与松江开发区管理部门干部到一家光缆企业考察,因为堵车,一行人可能要比约定时间迟3分钟。“这对于我们很正常,但车上松江的干部当即打电话跟对方说明情况。”徐蘅苹说自己看到了精细,也是一种惊喜。“这就是政府对企业的服务理念。”
“守时、简洁、执行力强,从来不说‘差不多’。”徐蘅苹一口气总结了好几个她学到的点。她还记得出发前,领导并没有提什么宏大目标,最大的要求就是“多交朋友”。松江之旅,朋友交了许多。记者接过她的名片,见上面印着李白“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”的诗句,这正好印证了她说的“未来大有文章可做”。
招商引进的沈剑祥,是杭州籍企业家。他带着自己的精密电路企业,来到广德县已经5年。“那时候招工季,当地人竟倾向工资很低、活不多的岗位;仅仅几年,政府观念开放了,广德年轻人主动要求‘跳龙门’。”
广德县开发区管委会项目服务中心的汤祖明,感触更深。开发区给每家入驻企业配置专门的服务人员,主动找上门,签字盖章,企业不用多跑一步路;企业在新三板上市挂牌的,可获奖励100万元至300万元……每一项政策扶持背后,都有真金白银。
“当保姆还不行,管理人员还要当营养师。这条‘服务之路’,没有搪塞的余地。工作不到位的,直接对号入座问责。”汤祖明说。现在的广德县,已成为浙商十大最佳投资地之一。
继合福高铁开通后,2019年商合杭高铁又将开通。未来几年,宣城每个县都将通上高速、高铁,融入沪宁杭合1小时高铁圈。
那时的宣城,势必把苏浙沪拥抱得更紧。(陈凯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