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风,一个让人毛骨悚然而又遥远的词汇。这么多年,这个词和它对应的苦难已经远离了我们的生活,远到已经不属于人间。
2003年,因为摄影的原因,我已经记不住是第多少次走进大凉山,走进布拖县的乌依乡。以往对大凉山的拍摄,大多限于民间风俗和那里的生活状况,这次却不同了,因为在寻访中偶然听说,在大山深处竟然还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一个四十多年前建立的麻风村,而那里仍然有病人和他们的后代生活。麻风病曾经让多少人妻离子散、家破人亡。曾经让多少人闻风丧胆、争相奔逃,它曾是历史上最恐怖的病魔,任何人只要感染,都会立刻被族人们用不同的方式逐出人间,全世界莫不如此。上世纪六十年代,为了防止麻风病的传染,也为了保住病患者的生存权利,新中国各地政府相继在此病高发区建立了多所皮肤病防治所,将患者集中收治、收容。由于那时国家穷,也没有有效的治疗药物,所以那些皮防所最主要的功能还是隔离,使病人们有艰苦但独立的生存空间。这些皮防所无一不建于荒僻之处,无一不远离正常人的生活。他们变成了消失于人类视野之外的一个遥远的群体,那个群体的名称在全中国都被称作麻风村。
知道了这么一个地方,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它。这次不是为了拍照片,而是想知道那里面的人到底是怎样生存的,他们需要我们吗?我打听了许多位老乡,谁都说不清里面的情况,因为没有一个当地人走进去过。甚至只要你提到麻风村,他们眼睛里都会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惊恐。毕竟这里曾是麻风病的高发区,千百年来,在无药可治的岁月里,这种魔鬼一样的病留给人间的记忆太恐怖了。那一次我也没有去。
回到成都以后我仔细阅读了麻风病防治手册,从省防疫站医生那里了解到预防麻风病需注意的事项,为去麻风村专门准备了帐蓬、睡袋、干粮、饮用水、药品等物品,2005年初,在当地勇敢者的陪同下,我在一边是险如剃刀的万丈深渊,一边是千米高的岩壁上,沿着宽度不到一米,而坡度在70度的羊肠小道上艰难地攀行5个多小时,终于到达了这个充满恐怖而神秘的地方,由于长时间下坡惯力作用,我的十个脚指头有4个变得乌黑。
乌依乡“麻风村”,周围是三、四千米高山,全村分为四个组,四个组平均海拔在700米左右,村子在凼凼里面,进村的路难走,出村的路更是惊险,要陡手把身体悬挂在溜绳上用滑轮渡过波涛汹涌的西区河,然后再翻山走四个小时山路才能到达金沙江边。由于险恶的环境和麻风村存在,在那里保存着中国最原始的生活方式和最完整的原始生态。在那里,麻风病人以顽强忍耐力和残缺的四肢,用了40年时间,在那一片石头和荒山间开辟了500余亩土地,勉强地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下来。
目前,全村4个组共有63户,184位村民。现有麻风病人46人,其中男的25人,女的21人,年龄最高的80岁,最小的也有50岁左右。至今村里仍然实行的是人民公社的公有体制,分配以工分制来计算,主要劳动力一天劳动记10个工分,2004年全村平均10个工分价值为人民币3角5分。
一年多来,我四次进入麻风村里,每次去都要住上四、五天,到每家每户去看看他们。每当我同他们接触和交往时,就会感受一种召唤,即是一种以往生活经验完全不同的情怀,这种感受来自麻风村人们坚韧、忠厚、真实和对美好的向往。他们的生活是单调的、是封闭的,是周而复始的,他们一头拴着生活中的现实,另一头系着对死亡的超然,使我一次次在与他们对话接触中净化着自己。
在村里我认识了一位64岁孤寡老人,叫阿聪尔聪,老人对贫困的坦然和死亡的超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他单身,在这里生活了40年,因患麻风病而双手变形、身体扭曲。他告诉我,政府把我们集中在这里,我虽然只有一间茅屋,我值得,我喂了头猪,还有自留地,能活到现在,我已经很满足了!
阿聪尔聪给我讲述了他舅舅的故事。他舅舅在1948年得了麻风病,当时整个村都认为这病是“风吹来的魔鬼”,避之唯恐不及,后来全村每家每户凑钱买了头牛,让舅舅吃了三天,三天后村里人就用那块牛皮把舅舅缝了进去,抬进山里给活埋了。
我第一次见他时,在他的住房前给他拍了一张照片,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照像。照像时他上身没穿衣服,不知是没有衣服还是没有找到衣服,告别时我把自己带进麻风村准备换用的衣服留给了他。两个多月后,我又来到他的门前,把放大后的照片给他看,他睁大双眼,长时间望着既是自己又不熟悉的面孔,此刻间我又拍了他第二张照片。村长告诉我,自从见了我以后,他精神好多了,走山路还能扛三、四十斤东西。夜里还常做梦,梦见有了新房、有了儿子。我问村长,盖十平米的住房要用多少工,用多少钱费用我可以承担。三个月后,当我再次来到阿聪尔聪门前,新房已盖好,我在建好的新房前拍下了他的第三张照片。
且沙牛日是我在麻风村里见的一个较特别青年,身材高大,健壮,对人热情、诚恳,你初见他完全不相信他是从死神那里走出来的汉子。十一年前,且沙牛日染上毒瘾,他告诉,为了吸毒,当过小偷,打过人,进过拘留所。当时真是要死不活人,他曾多次下决心要戒毒,但外面的环境不利,听人说乌依乡的大山里有一个麻风村,于是便跑到这里来,麻风村村民接纳了他,他在这里戒了毒、结了婚,有了孩子,从此过着很平静而和睦的生活,他很骄傲地告诉我,一起吸毒伙伴基本上全死了,而现在我不但活着,还有三个孩子,两个小孩在新建的学校上学,他的梦就是能让他的孩子多读书,有文化,一辈子远离毒品。
在我了解的最让人揪心的并不是那些孤老残疾的麻风病患者,也不是因为近亲结婚而出现的新生残疾,而是全村一群身体健康却没有文化的孩子们。
麻风村只有极个别人识字,年龄都在30岁以上,30岁以下基本上都是文盲,他们没有办法出去,这里又没有学校。当了解到麻风村所面临的严酷现实后,我便开始向布拖县政府、县教育部门发出呼吁,希望能为麻风村修建一所校点,找到布拖县海来县长和教育局寸天国局长,给其讲述了麻风村的情况,布拖县是国贫县,向这样的穷地方还很多,政府要单独拨款为那里修建学校的确不易。通过几天与县和教育局负责人的交谈和积极争取,得到了县里的大力支持,县政府专门拨了20万元,同时我也为了建校和以后学校的发展筹了7万余元,学校于2005年5月3日动工修建,三个月后学校建成,一共修了5间房,其中教室1间,学生住房2间,教师住房和办公室共用一间,生活用房一间,修建了简易运动场,并设置了男、女厕所。为了学校能按期开学,我和局长商量后聘了一位退休教师,担任这所学校第一任老师,他叫阿什吉日,今年58岁。
2005年9月15日,学校正式开学了,从那天开始,有34个孩子,最小的6岁,最大的16岁,他们将在这所学校里学习文化知识,开始了不同于他们父辈们的崭新生活,作为学校的名誉校长,我参加了开学典礼,我把几年来的稿费和卖书得来的3万元钱全部献给了学校,用来补助学生生活费和老师的工资。
开学那天,全村老少都围坐在学校四周,脸上充满欢笑,高兴样无法形容。村里第一天杀了一头牛,第二天杀了羊和猪,每家每户都分到了肉、大米饭和土豆,整个村子就像过节一样热闹。我看见山崖壁上和学校围墙边写着这样的标语:“我们能上学了,感谢林强同志”,“穷人不读书,穷根难断”……等,我再一次在激励中感到责任。当我把从城里带来的国旗,用竹杆升起在学校上空时,给我当向导的小伙子,问我那是什么布,用来做什么的!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看见国旗啊,他今年27岁,是麻风村第二代人,已有两个小孩,他告诉我他们和父辈都整整盼了四十年了,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小孩能上学,今天终于盼到了这一天,并问学校是否可以收他这样年龄的旁听生,当时我听了这番话,很是揪心,一个劲地说,行!行! 二个月过去了,我又再次来到学校,给学校带去了约5000元钱的各类药品、篮球、跳绳、收录机、图书,给34位学生每人买了书包、文具,作业本、连环画等,了解他们的学习情况,抽查了一些学生的作业,开学以来,老师和学生们都十分努力,学习情况比预想的好。小的学生能识字20个左右,大的学生能识50-80个汉字了,简单的加减法也基本掌握,基本能整齐唱完国歌,见到有这样的成就,我非常激动,对村长说,在学校附近给划上二亩地,可种些菜,一来可以解决学生和老师吃菜的问题,二来可以培养学生热爱劳动的好习惯。我跟县教育局长说,这所学校虽然办起来了,但在里面是孤立的,几年以后可以把有发展,学生选送到县里的民族小学继续学习,跟外面融入以后,才能得到发展。
我之所以想把麻风村的信息传递出来,目的也就是让外面的人关注这样一群迫切需要社会关爱的特殊群体,如果我们大家都来关心他们,麻风村的生活就不会那么苦、那么艰难,孩子们可能会拥有更多本该属于他们的快乐,他们的梦想就可以早日实现。 |